魯迅先生-自題小像?使用者18600043500012712019-12-27 18:06:13

靈臺無計逃神矢,風雨如磐暗故園; 寄意寒星荃不察,我以我血薦軒轅。 本詩作於1903年。魯迅最早將本詩寫贈給許壽裳。許壽裳在《懷舊》中說:“一九〇三年他二十三歲,在東京有一首《自題小像》贈我。” 靈臺無計逃神矢。靈臺,也叫靈府,指心。《莊子·庚桑楚》:“不可內於靈臺。”郭象注:“靈臺者,心也。”魯迅在幾年後寫的《摩羅詩力說》中有“熱力無量,湧吾靈臺”之句;文中還多次以靈府指心。神矢,羅馬神話愛神之箭。許壽裳在《〈魯迅舊體詩集〉跋》中談到《自題小像》時說:“首句之神矢,蓋借用羅馬神話愛神之故事,即異域典故。”在羅馬神話中,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少年,就是愛神丘位元。他的箭同時暗暗射中某男某女的心,這男女雙方就會結合。但他的射箭有點亂來,有時雙方並不合適,他也射去,弄得人家雖不合適也非相愛不可。魯迅在五四時期寫有一首白話詩《愛之神》,就寫到這位“愛神”在射箭之後,被“一箭射著前胸”的人問他:“我應該愛誰?”他回答說:“你要是愛誰,就沒命的去愛他;你要是誰也不愛,也可以沒命的去自己死掉。”這就是說,他頗有點“為射箭而射箭”,至於他胡亂射中的男女是否合適、是否美滿,他是不管的了。這很有點像中國神話中的“月下老人”。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,人們在提到他的時候,與其說是在愛情美滿的當兒,倒不如說常常是在婚姻不滿的時刻,亦即是在無可奈何非相愛不可的情況下。魯迅寫《愛之神》,就是用來揭露封建婚姻的不合理的。本詩首句“靈臺無計逃神矢”不正是“被一箭射中前胸”的意思嗎?1903年夏,魯迅歸國度暑假,母親要他答應早在他南京求學時就已提過的與朱家的婚事。魯迅不願拂逆年輕守寡、生活艱苦的母親的心意,在無可奈何中答應了。估計是在魯迅假滿回日本後,母親就辦訂婚手續。在封建社會,訂婚幾乎和結婚同樣重要,事情定了就不能改了。所以1903年暑假是魯迅不幸婚姻的關鍵時刻,1906年不過是去“完婚”罷了。魯迅對這婚事內心是很不滿意的,因而才有“靈臺無計逃神矢”的詩句。 風雨如磐暗故園。故園,是指故國,故鄉。暗,晦暗。本句是說:祖國、故鄉,在風雨飄搖的濃重的黑暗之中。在自然環境中,狂風暴雨,昏天黑地,人們有時也會用“風雨如磐”來形容。磐,扁圓的大石,喻風雨迫人的一種重壓。魯迅1910年12月21日致許壽裳信中說:“故鄉已雨雪,近稍就溫,而風雨如磐,未肯霽也。”這種自然景象,歷來詩文中常用來比喻、聯想政治的壓抑、壓迫。如唐末貫休的《俠客》中有“黃昏風雨黑如磐”的詩句;清人龔自珍的《哭洞庭葉青原》中有“黑雲雁背如磐墮”的說法。魯迅1908年寫的《破惡聲論》中,也有“黑雲如磐”的詞語,來形容當時統治的黑暗和壓迫的深重。這“風雨”當然是指政治風雨。侵略者的掠奪和封建腐朽的統治,使人民深受重壓,使祖國淪於黑暗之中。詩句表達了詩人為此而產生的沉痛心情。黑暗統治即黑暗的物質統治和精神統治,導致人民的貧窮、落後和愚昧。封建婚姻是黑暗的物質統治和精神統治的表現形式之一,也是籠罩人民生活的一個陰影。 寄意寒星荃不察。在漫漫黑夜中,天空的寒星是唯一閃光者,它使追求光明的人寄予希望。“寄意寒星”,在本詩詩人大概也就是這意思。《楚辭·九辯》:“願寄言夫流星兮,羌倏忽而難當;卒壅蔽此浮雲兮,下暗漠而無光。”王逸《楚辭章句》以為“流星”句是“欲託忠策忠於賢良也”,那“流星”是指“君”。王夫之《楚辭通釋》則認為:“流星”是指“小人”;“其奸讒閃爍”,不過“如流星之炫耀”。魯迅在本詩中的“寒星”,既不會指“君”,也不會指“小人”,他只是採用《九辯》的句法罷了。那麼,魯迅詩中的“寒星”是指誰呢?我以為是指國民,即民眾。“荃不察”,語出《離騷》:“荃不察餘之衷情兮,反信讒而齌怒。”王逸認為:“荃,香草,以喻君也。”朱熹也認為:“此又藉以寓意於君也。”但在《楚辭》中,荃並不只用來指君。同在《離騷》中就有這樣的句子:“蘭芷變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為茅。”蘭、芷、荃、蕙本來都是香草,可有的變為不芳,有的變為惡草。茅,惡草也。這是指賢臣中,有的人變壞了。可見,“荃”在楚辭中,可用來指君,也可用來指臣。魯迅在本詩中,“荃”是指國民、民眾。“寒星”和“荃”都是指國民、民眾。“寄意寒心荃不察”的寓意是:將希望寄託於民眾,但民眾還沒有覺醒,他們對我的希望還不能理解。有些研究者說:魯迅在這裡是用“荃”指母親,“荃”不察,他只好寄意天空中的寒星了。我認為,這種說法和我的理解沒有太大的矛盾。母親不能理解魯迅婚姻自由、自主的願望,因為她也是落後、愚昧、尚未覺醒的民眾中的一員。不必把母親與民眾對立和分離開來。 “同胞未醒”,這也是當時許多革命者的共同的認識,共同的焦慮。鄒容在《革命軍》中大聲疾呼:“革命必先去奴隸之根性?”秋瑾在《致徐小淑絕命詞》中念念不忘的是:“痛同胞之醉夢猶昏,悲祖國之陸沉誰挽。”魯迅的思想也是如此。 我以我血薦軒轅。這是本詩的結句。它成了詩人的誓言。這誓言,是和當時的革命思潮密切相關的。 在上海和中國東南數省,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中,1903年正是革命運動高漲的一年。湖北湖南的革命者,經過1903年的日益發展的革命運動,在長沙成立革命組織華興會。浙江、蘇南的革命者,在不斷的革命鬥爭中,1903年在上海成立軍國民教育會。在此基礎上,1904年成立革命組織光復會。其他各省的革命小團體也紛紛成立。這些革命組織的宗旨幾乎都是反對封建專制統治,反對清朝的統治,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糾合在一起。“振興大漢民族,驅逐滿族韃靼”,成了許多革命者的口號;而大漢民族的祖先是黃帝,即軒轅氏,因而黃帝、軒轅也成了大大歌頌的物件。宣傳革命的報刊書籍也在這時期紛紛出版。如1903年5月出版的轟動一時的鄒容的《革命軍》,一開頭就寫道:“巍巍哉,革命也?皇皇哉,革命也?”而革命就是:“掃除數千年種種之專制政體,脫去數千年種種之奴隸性質,誅絕五百萬有奇披毛戴角之滿洲種,洗盡二百六十年殘慘虐酷之大恥辱,使中國大陸成乾淨土?”而革命的主體是“我皇漢民族”、“軒轅子孫”。當光復會會員吳樾因炸清朝大臣犧牲時,秋瑾寫《吊吳烈士樾》詩稱:“如君不愧軒轅孫?”秋瑾在《寶刀歌》中還寫道:“憶昔我祖名軒轅,發祥根據在崑崙,闢地黃河及長江,大刀霍霍定中原。”當時革命派還出版《黃帝魂》小冊子,章太炎還提出廢除清朝皇帝年號紀年而改為黃帝紀年(以黃帝降生之年為元年)。在當時革命者的詩文中,可以找到很多歌頌黃帝軒轅、反對滿族統治的例子。 當時的革命組織,不論華興會還是光復會,革命方式都主張採用暗殺、暴動。這反映了我國民主革命初期階段的不成熟。蔡元培出身書香門第,是清朝的進士,點為翰林,可說是一介書生。但作為光復會領袖,他也主張:“革命止有兩途:一是暴動,一是暗殺。”光復會聯絡內地會黨,也是為了暴動、暗殺。於是,在光復會,就有吳樾的炸彈爆炸、徐錫麟的安慶行刺、秋瑾在紹興響應起義而流血犧牲。為革命獻出一腔熱血,已是當時革命者的普遍的思想準備。 “我以我血薦軒轅”?這確是革命者的誓言,它帶有明顯的光復會的色彩。它閃耀著在當時是在時代前沿的思想的光芒,同時也像一切世事一樣帶著深深的時代烙印。 或許有人會說:照你這樣解讀,全詩四句,第二、三、四句是祖國、民眾、獻身革命的話題,而第一句卻是從個人婚姻起步,這樣從全詩來說,是否協調?我認為完全協調。婚姻從個人來說是一件大事,而第二、第三句詩正是道出了不幸婚姻的社會原因:黑暗統治和民眾愚昧。從個人遭遇更感到黑暗統治要推翻,民眾要啟蒙,任重道遠,所以才有全詩結句的誓言。許多革命者遭到生活上的不幸,更激勵自己投入革命。魯迅也向許壽裳等人說過:婚姻的不幸,但使母親有個陪伴,自己可以更無掛礙地投入革命活動。 許壽裳是本詩的第一位受贈者。他對本詩的理解,歷來為注家所重視。他在1936年12月寫的《懷舊》中,說《自題小像》是:“首句說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,次寫遙望故國風雨飄搖之狀,三述同胞未醒,不勝寂寞之感,末了直抒懷抱,是一句畢生實踐的格言。”1944年的《〈魯迅舊體詩集〉跋》中,許壽裳的說法是:“首句之神矢,蓋借用羅馬神話愛神之故事,即異域典故。全首寫留學異邦所受刺激之深,遙望故國風雨飄搖之感,以及同胞如醉,不勝寂寞之感,末句則直抒懷抱,是其畢生實踐之誓言。”從許壽裳的這兩段話看,他對第一句的理解是比較含糊的。“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”,是什麼刺激呢?“首句之神矢”是“借用羅馬神話愛神之故事”,又和“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”是什麼關係呢?他都沒有明說。我對於《自題小像》的解讀,和許壽裳對首句的理解說不上有什麼矛盾,而對第二、三、四句的理解可說基本上是一致的。